写的很生动的一篇文章,随意而真挚。
北野武拍《菊次郎的夏天》,“菊次郎”其实是他父亲的名字。北野武从小就对“父亲”没有记忆,他的父亲是个酒鬼;很多年以后他才拍了这样一部电影来纪念父亲。
北野武和母亲的关系也不好,他曾经用尽一生在与母亲较量。在火葬场做最后告别时,母亲的棺材开了一半;法事说,“请大家看遗容最后一眼”,但因为堆满了花,完全看不见母亲的脸。北野武在心里默念,焦急着喊着,“妈妈,我看不见你的脸。”终于,在母亲逝世后才恍然大悟自己是“满盘皆输”。
这是他的回忆: 我输了。在守灵夜那天的记者会上,终于放声痛哭。
综艺节目一再播出痛哭的那个画面,真是失态。 我原本一直在想:怎么用笑话带过这件事?
“每次都以为这次真的没救了, 结果都又活过来的大野狼婆婆,终于死了。”
实际上,我是抚摸母亲的脸说: “好像来自大英博物馆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。”
来家里的朋友们都被逗乐了。 如果在母亲过世当天就举行守灵仪式, 我应该说得出笑话来。
可是,在和葬仪社协商葬礼的准备事宜的过程中, 神经渐渐疲乏了。感觉疲劳压在身上,沉重得无法负荷。 而且,守灵仪式结束后,只剩亲人聚集时, 二哥放声大哭,引得我心戚戚。 紧接着开记者会,原本想说两句笑话, 让人夸赞我不愧是搞笑艺人, 心情却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。 我知道娱乐记者就想让我哭, 那个女记者还故意装出哽咽的腔调…… 偏偏那时,突然看到旁边有个女记者真的在哭。 才想着“这家伙干什么?”的瞬间,鼻头一酸, 来不及了,眼泪一涌而出,再也止不住。
完全被娱乐记者设计了,真丢脸。 心情好像被一击倒地的拳击手, 本想让大家见识我把母亲的死搞成一个节目的本事, 结果完全失败了。
很想在葬礼后再开一次记者会, 但感觉还是会被KO击败,算了。 虽然那是我身为艺人的KO败北, 但后来听很多人说,那个哭泣镜头很感人。
“平常嘴巴超毒的家伙哭成那样,其实应该是个好人吧?” 好像因此惹得不少女生跟着哭。 播音员德光在箱根看到电视后也跟着哭, 说“我也要参加葬礼”,立刻飞回东京; 新闻主播小仓边哭边在节目中呼吁: “大家赶快打电话给妈妈吧”; 就结果而言,虽然哭了也好, 但还是觉得输给了演艺传播的“催泪路线”。
为了筹备下一部电影,我正在减肥, 竟被说成“北野武身心俱疲,骤然消瘦”。 不经意地把遗照抱在胸前, 被他们拍下那一瞬间,“北野武一直紧抱着母亲”。
我很少参加葬礼,但知道葬礼上常有奇怪的事情发生。 正因为没有比葬礼更严肃的场面, 所以一旦发生奇怪的事,反差自然很大。 那种反差正是搞笑的原点, 如果伊丹十三没有拍过《葬礼》, 我是很想拍一部描述葬礼的电影。 守灵仪式那天,东京倾盆大雨,雷声隆隆。 二哥怯怯地说:“是妈,一定是妈生气了。” 大哥怒斥他:“又不是平将门,这个季节打雷很正常。”
后来,雷雨停息。 二哥又说:“老妈厉害,太厉害了。” 因为他是拥有博士学位的学者,这个反应还真令人惊讶。
举行葬礼前,二哥愣头愣脑地四处打转。 “小武,町会长那边要打声招呼,你能去吗?” “去不了。” “怎么办?这可怎么办啊?” “你就说阿武想过来打招呼, 但怕引起骚动,给您添麻烦, 所以换我来,不就好了?“ “那好,可是,警察那边呢?包多少才好?” “我哪知道。”
虽然这样,他却在守灵夜前一天跟我说: “小武,我要离开五个钟头。” “做什么?五个钟头。” “演讲。” “还演讲哩,我都推掉四五个电视节目了。” “怎么推也推不掉嘛,不好意思。”
虽然他也带了花圈回来,只是他去演讲时,来了个怪人。 那人站在入口处张望,姐姐问他:“您是哪位?” “我和北野太君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起。” 我和姐姐窃窃私语:“太君,谁啊?” “不会是把‘大’看成‘太’了吧?” “竟有这种从小学到高中,都没发现自己看错字的家伙!” 那个人上香后,说声“代我问候太君”,自在离去。 他究竟是什么人,我到现在还不清楚。
因为有这种怪人到场,所以小渊惠三总理送花篮来时, 哥哥们还以为是恶作剧。搞清楚真的是总理后,大家喜出望外。 不过,听说小渊总理那边担心送花反而让我们困扰,还考虑了好几个钟头。果然他是很会替人着想的人。
在火葬场做最后告别时,又出了意想不到的事。 棺材盖卸下一半— “各位,请看遗容最后一眼。” 但因为堆满了花,完全看不见母亲的脸。 “小武,看不见脸。” “埋在花堆里了。”
隔一会儿,葬礼公司的人跑来说: “真抱歉,方向反了,这边是脚。” 不知是入殓时放错了,还是打开棺盖时弄错了, 实在好笑。
但火葬场的气氛实在不适合搞笑, 即便是我也不敢说: “帮我烤个三分熟!”
捡骨灰时,母亲的腰部掉出金属片。 我心想: “这种东西放在身体里面,老妈也够受的,” 不禁感动。 再仔细一看,还有许多像是订书钉的金属件。 “哇,装了这么多!” “不是,那是棺材的铆钉。”
葬礼在葛饰区的莲昌寺举行,其实老爸的坟墓也在那里。 可是没有人去为老爸扫墓,说奇怪是很奇怪。 大家顶多只想到“对了,老爸的坟墓也在这里”, 却没有人想去扫墓。 老爸大概会生气: “难得都来到寺里了,怎么不来看看我?” 可是,家人都没有受他照顾的记忆。 连我都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东西的记忆。 怯懦的老爸只会喝酒发飙, 虽然可怜,但家人确实视他为麻烦。 所以一谈到,大家就说: “如果把他们葬在一起,老妈肯定生气。” “老妈不都气得打雷,把坟墓摇得稀里哗啦的了。”
回想起来,老爸总是掀桌翻椅, 打老妈,弄得她哭个不停。 但,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讨厌老爸, 还是跟他生了四个小孩。
老爸死的时候,还哭着来找我, 我真不明白她是什么心理。 他们的关系是“北野家的谜”, 老爸的身世也是谜。 母亲说老爸是浅草的弃婴, 老爸说他真的是贵族后裔, 因为是双胞胎,所以他被丢掉。 他大概是看了“乞丐与王子”之类的故事想到的吧。
还有,我小学的班主任老师藤崎也来参加母亲的葬礼, 上完香,一直站在祭坛后面。 几十年不见,我不禁想起许多往事。
大哥拿着母亲十八岁时的相片: “真是个好女人。”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。 我和母亲真的很像,从说话语气到眼神。 不过,实在太像也麻烦。
那样的母亲过世了,我茫然若失。 我以为九十五岁的母亲之死,对我完全没有影响, 但一遇到事情,仍感觉母亲一直庇护着我。
母亲对我的影响果然很大。
我做了坏事,只要母亲出来说几句话, 整个社会就不由得原谅我。 发生《FRIDAY》周刊事件时,母亲骂我:“你去死!” 摩托车事故时她也说: “你有保时捷吧,干啥骑那种自行车似的小玩意!” 她如果用奇怪的袒护方式说儿子没错, 肯定会遭世人围殴。 “真是个没救的蠢蛋,请原谅他吧。”
她这样说,大家也不会生气, 只会感觉:“那家伙确实让人束手无策哩。”
我自认有恋母情结。 一有事情发生,都还有想依赖她处理的习惯; 不管到什么时候,我都还是个孩子。
现在为了拍片要减肥, 每天在家边看世界田径锦标赛一边跑步。 计划跑一个钟头,但跑了三十分钟就想休息, 这时,看到相框中的母亲遗像。 “你干什么?还有三十分钟,没出息。” 有种奇怪感觉好像随时会挨骂。 因为母亲“盯”着,我也不能把女人带回屋里。 可是,母亲死了,我也不能永远恋母。 我想稍微放开手,因而写下了这篇文章的题目: —北野佐纪女士过世。
后记 北野武刚到东京小有成就时 母亲便每月要求他准时给她寄钱 稍晚几天便会打电话来破口大骂,直至逝世
大哥交给他一封信和一本存折 说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
信中写道, “吾儿,你自幼生性放浪不驯 娘怕你有天会一无所有饿死街头 你的钱都在这个存折里,共有一千万日元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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